深度 | 李希贵、冯恩洪、魏书生:教育家是怎样炼成的
刘堂江:办好一所学校最主要的三个因素是什么?如果只能保留两个是什么?如果只能保留一个呢?
冯恩洪:上个星期五,我听完了十年中的第4765节课。听了这么多节课后,我认识到,课堂是由“教材、教师、学生”这三个要素组成的,而中国现在课堂里普遍存在着两大矛盾。
第一是教材相同和学生不同的矛盾。在目前的大多数学校,除了教材外,教学目标是相同的,教学内容是相同的,教学过程是相同的,教学进度是相同的,甚至连教学测评也是相同的。我们不禁要问,这样如何解决教材与学生之间的矛盾;
第二是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。说到底就是老师怎么教,学生怎么学?在目前的大多数学校的课堂,仍然是老师讲授、学生单干为主,这样的学习无疑是被动的、低效的。
我想引用《教育社会学》这本书概论里的一句话:“全世界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,要提高课堂教学的效率,只有一条——减少讲授,走进合作。”所以,对于这个问题,我的回答是“课堂”,只有调整好了课堂里的这两对关系,学生的学和教师的教才有可能是高效而快乐的,才有可能办好这所学校。
魏书生:我要说三个因素。第一,民主。所有的人在学校里都有一种主人翁的责任感。第二,科学。学校有一套符合人成长规律,能给人带来幸福快乐的规章制度,大家养成了互相尊重、平等相待的好习惯。第三,好的物质条件。
如果只能保留两个的话,我保留前面两个,但如果只能保留一个的话,我还真不知道如何选择。民主和科学,是相辅相成、缺一不可的。
刘堂江:不难发现,很多著名教育家如霍懋征、于漪、李吉林、丁有宽也都是语文教师出身,是不是语文教师更容易成为教育家?对非语文专业的教师,三位有何建议?
李希贵:我觉得教师的成长与学科没有多大关系。当然,能文善讲者,更容易传播自己的思想和做法。比如在我们学校,有一大批不会写文章但确实有教育家潜质的老师,在我们与学生眼中,他们就是教育家。但是,酒香也怕巷子深,他们没有时间写文章,有些也不太会写文章,还有一些写了文章没有碰到像刘堂江老师这样的伯乐,发表不了,无法传播自己。
所以,我认为无论是干哪个行当,如果你能够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,你就可以对他人、对社会产生更大的影响。所以,我希望其他专业的老师首先提高自己的教育教学水平,其次,也要注重积累,注重写作能力的提升。
魏书生:对于语文或非语文学科的教师,我一直提倡,一定要把问题当课程,当课题,去研究,去记录。很多事情不记录,在头脑里印迹就不是很深刻,只有落笔成文,才更严谨,更清晰。
刘堂江:请谈谈你们个人成功的理念、秘诀是什么?和大家分享一下。
李希贵:到现在为止,我都还不了解成功到底是什么,所以,也一直在追求成功的路上。有些朋友在网上总结了我的一些做法,他们把这些做法称为我成功的关键因素。
第一,寻找制高点。仔细想想,我确实有这个习惯。干一行,就要知道这个行当最高的地方在哪里。只要知道哪个地方有经验,哪个地方在某一个领域有改革,我就去学习,这是我的一个特点。
第二,善于把其他行业好的经验模式嫁接到学校。是的,我特别喜欢看企业管理的书,因为在我看来,最好的管理不在教育,不在学校,而在竞争激烈的企业。如何把其中适合的部分嫁接到学校,这是我经常考虑的事情。
第三,听不同的声音。我愿意汇聚一些在不同领域有特点、有建树、有个性的朋友,来共同切磋,研究事业发展的方向,听各种声音,使各种观点得以碰撞,最后形成自己的想法。
冯恩洪:我给大家讲几个故事,这几个故事也许能代表我的性格。
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我工作之初。由于特殊的成长环境,我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只有19岁。我听的第一次课是上海市两位“超级教师”之一——高润华老师的课。听完课,我悄悄地打听高老师多大年龄,有人告诉我53岁。我清楚地记得,在学习结束谈感受的时候,我说:”苍天作证,大地作证,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作证,本人不到53岁,但在53岁之前,本人的课一定要达到今天高老师的水平!”现在想起来,那个时候确实有些年少轻狂,但从另一个角度,也反映了我的志向,那就是“当老师就一定要当中国最好的老师”。
第二个故事发生在1980年。6月27号,上海文汇报用了整版篇幅发表了《探索者的新里程》,介绍了在新旧交替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当中,我的德育改革探索,引发了全国教育界的大讨论。没有想到,一夜之间,我就被卷入了中国教育改革的深水区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感觉只能解决现象问题,理论才能解决本质问题。
从此以后,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,每天自学一小时,这个习惯我一直坚持到昨天晚上。学习让我更加懂得“没有最好,只有更好”的道理,最好是一时的现象,更好才是永恒的追求。衡量一名教师是有生长性的,还是涨停版的,有一个鲜明的标志——涨停版的教师喜欢津津乐道,宣扬自己曾经上过的课是多么的卓越;而有生长性的教师,他会永远觉得上过的课是一门遗憾的艺术,一定还存在需要改善的地方。
这两个故事印证了我成长中的三个关键词:目标、读书、反思。
魏书生:我的关键词就是:一靠民主,二靠科学。
第一是民主。我当老师的时候,在班上总强调互助和商量。为啥,因为我不会教书,所以只有把所有的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助手,而我自己也是学生的助手。当了校长后,我跟老师们说,学校是咱们大家的,老师不是给咱打工,咱也不是给老师打工,咱们是一种互助关系。我的职责就是帮着大家谋福利,让老师和学生都活得幸福一点。
第二是科学。科学就是事物自身发展的规律,要按规律去办事。我干了13年局长兼党委书记,从来没有手机。有人问,那你怎么管教育局?我说科学发展不靠局长管。科学需要大家伙研究自己的县、区域、班级、学科,学习规律是什么?认识规律是什么?计算规律是什么?记忆规律是什么?……研究规律,认识规律,按照规律制定规矩,定了规矩执行规矩,规矩过时修改规矩,规矩过简细化规矩,规矩面前人人平等,规矩之内人人自由,规矩之上没有权威……大家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。
刘堂江:校长如何引领教师踏上教育家成长的红地毯?
李希贵:十一学校正在实行一种转型——4100多名学生1960个教学班、一个学生一张课表、取消行政班和班主任。有人问“这样的学校怎么管理”,我回答说“这样的学校没法管理,这样的学校只能靠领导”。领导是什么,领导就是服务,当你为每一个岗位上的老师去服务,帮助他们解决困难,他们就会有前进的动力,他们就愿意在自己的领域去努力。
在十一学校,我给自己的定位是“首席服务官”,如果说有所引领的话,那也不是校长引领,而是文化引领。我到十一学校前三年,主要的工作就是与老师们一起探讨学校的文化,梳理学校60年来的成功经验,最后总结出十一学校未来成功的要素和追求的价值观,包括文化假设,这个行动纲要就成为十一学校的“宪法”,成为大家共同的文化追求。这种集体“股份制”的文化价值观,在引领着十一学校的每一位教师,也引领着校长。所以,在一所学校里,要培养教育家型的教师,仅靠校长的引领是远远不够的,还要有学校共同的文化。
魏书生:我和希贵校长的想法一样,校长引领什么,主要是引领大家享受幸福快乐,让教师教得幸福,让学生学得幸福。我当局长的13年中,年年都印制工作日记本赠送给市直中小学教师。在日记本的页眉上,我印了这么一句话:“学习、工作、尽责、助人,是享受”,年初是这句话,年末还是这句话,2000年是这句话, 2010年也是这句话。为什么?我是想让大家坚守住这种正能量的价值观,无论学校环境怎么变化,内心不动摇,不懈怠,不折腾,做深做细,做大做强,这样大家会越来越幸福,学校也会越办越好。
刘堂江:请三位讲讲,在你们的成长轨迹中,有哪些关键的节点?
李希贵:第一个节点,是我刚刚当校长,有机会听了魏书生老师的报告,才知道,班上可以做到“事事有人管,人人有事干”。可惜那时,我已经不当班主任了,所以我把魏老师这种治理班级的思想迁移到学校,让学校的民主氛围更浓厚一些。
第二个节点,是我到高密一中当校长,看到《人民教育》上刘堂江老师写的《跨世纪教育工程》,介绍了上海建平中学冯恩洪校长的改革事迹,我又认识了一个概念:“合格+特长”。这个观点现在看起来很普通,但在当时是有风险的,对传统的教育观念是一种很大的冲击。我觉得非常了不起,就去建平中学考察学习。
第三个节点是1999年,刘堂江老师领衔到山东潍坊采访高密教育,专门为我写了一篇通讯《为四十岁做准备》。成为我人生节点的不是这篇报道,而是我送刘老师回京到火车站,临上火车时,他跟我“约法三章”。第一条就是,千万不要离开教育。十几年来,这句话虽然一直“约束”着我,但也一直激励并鞭策着我。
魏书生:我的三次节点都与工作的变化有关。18岁的时候,我上山下乡,种了十个月地后,公社看我种得挺好,就让我教书。当时我真没想过教书,也不愿意教,但教后才发现,挺适合,教了两年书就成了“全地区教育战线先进个人”。
21岁的时候,组织让我进工厂,我不愿意去,因为那时教书已经教上瘾了。我翻来覆去要求了六年,几经波折又重新回到学校。因为干得好,1986年当了校长,1997年当了局长兼书记,又干了13年。退休后,我仍然在学校,继续和孩子们打交道。
冯恩洪:我的教育人生大概分为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是1985年以前,我做了20年的教师,做了20年的班主任。第二阶段起源于1985年,我受邀在教育部召开的北京香山会议上发言,从此改写了我的人生,我被任命为上海市建平中学的校长,继而是建平教育集团总校长。第三阶段,是从2003年我请辞建平中学校长、建平教育集团总校长至今。
在这三个阶段中,有两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。第一件事发生在1993年,当时的建平中学声誉渐起。在那个年代,招生很严苛。有个孩子差了三分,他的家长来找我,谈了两个小时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中途,我要去洗手间,他去洗手间看了看,确定没有第二扇门,才让我去,然后,还在门口把着,生怕我溜掉。说实话,那天我很恼火,回家带着情绪跟我爱人说了这件事。我爱人很平静地告诉我,如果她是这个孩子的家长,她也会这样做。这句话,对当时的我触动很大,对我的教育人生影响也很大。
第二件事发生在两年前,我受重庆市教委委托,担任了60所农村小学软件、硬件同步提升的“领燕工程”的首席专家。一次,我到一所镇上的农村中学听课《幸福在哪里》。老师教得很好,最后五分钟,老师引导学生们寻找身边的幸福,一个女同学的发言让我热泪盈眶、百感交集、记忆犹新。她说:“我一岁时妈妈离家出走,七岁时父亲惨死在车轮之下,我和爷爷相依为命到13岁。当我接到初中入学通知书的那天,爷爷撒手人寰,我成为南川地地道道无依无靠的孤儿。但是,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,因为在学校里、在课堂上是如此的快乐,我每天生活在快乐中,幸福就在我身边。”
我以前不太清楚我在寻找什么,但是,这两件事情让我渐渐清晰,让我下定决心继续追求“优质教育进入寻常百姓家”,希望我们的教育能给孤儿也带来幸福和快乐。
刘堂江:教育家成长需要什么样的环境?回望民国时代,陶行知、叶圣陶等一大批教育家涌现。大师云集不应该是偶然的,究竟什么样的环境才适合教育家的成长?
冯恩洪:根据我的成长经历,我一直很感激国家的政策。当年,作为中央决定的改革开放区,浦东的教育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。在上海其他各区的校长们怨声载道会议太多的时候,浦东的校长则是“盼会”。记得有一次我见到上海市委主要负责同志,我问他,对建平发展有哪些要求。他笑着对我说:”以我对建平的熟悉程度,我怎么想也超不过你这位天天都在想的校长。我的责任就是,当建平的发展需要市委市政府提供什么样的环境时,我来帮你创造,至于建平校园内的事情,我一概不过问,相信你会做得很好。”
2005年,国务院批准了浦东先行先试的综合改革实验,包括:1.校长负责制,校长兼任党委书记;2.副校长是校长提名备案制;3.学校机构设置由学校自行决定。在这种背景下,政府管一所学校就是管一个人,信人不疑,疑人不聘。我个人认为,在这种环境下才有可能出有思想的人,进而产生教育家。
李希贵:我一直在构思一篇文章——《为什么不听话的校长往往能办好学校》,觉得不好,想改成《为什么好学校的校长总是不听话》,感觉也不好,所以一直没有成文。
其实,我一直认为,企业家、教育家、艺术家,无论是什么家,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特质——那就是“灵魂”,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想。
但是,在教育界,对于校长,很多时候大环境使他难以拥有这个特质,我们用一刀切的各种方式来给他带镣铐,上枷锁,使每个校长都变成听话的“执行者”。这个“大环境”并不是指教育部门内部,而是整个社会的多种因素造成的。深化教育领域综合改革,再一次强调放权,但是目前,要求教育行政部门本身“放权”已经没有多大意义,因为最近十几年,教育行政部门的权力已经被其他部门收走了,人权让给了人社部门,财权让给了财务部门,建设权让给了发改部门。
在这种背景下,把“放权”的矛头再指向教育,教育就显得有点可怜了。但同时,我们也发现,当教育行政部门把这些权力都丢了之后,又在学校进行了新的“搜刮”,把学校剩余的那点权力一收再收,教学进度、课堂模式、学习资料……一层一层“剥”下来,到了校长头上,应该有的权力都没有了。
目前,在教育界,这种现象普遍存在,不容乐观。我认为,要培养出有思想的校长,这些东西都应该“洗洗澡”。
刘堂江:请三位校长每人说一句话勉励全国的校长和老师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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